吃饭还有许多社交的功用,譬如联络感情、谈生意经等等,那就是“请吃饭”了。社交的吃饭种类虽然复杂,性质极为简单。把饭给自己有饭吃的人吃.那是请饭:自己有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,那是常面子。交际的微妙不外乎此。反过来说,把饭给予没饭吃的人吃,那是施食:自己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,赏面子就一变而为丢脸。这便是慈善救济,算不上交际了。至于请饭时客人数目的多少,男女性别的配比,我们改天再谈。
除了读书之外,同知心的朋友通信,有时也教我感到一点兴奋。因为写信时可以上天下地的无所不谈,谈的话虽然都不关重要,而且大都是杂乱无章,然而不必像对社会说话时要打起什么腔调。也不必像做学术论文时必须严密地构思。有什么话便说什么,想到那里,笔便写到那里,正是个性自然的流露,最真挚心声的倾泻,不但自己得着一种解放的快乐,也教读者同样得着一种解放的快乐。
规劝乃是朋友中间应有之义,但是谈何容易。名利场中,沆瀣一气,自己都难以明辨是非,哪有金力规劝别人?而在对方则又良药苦口忠言逆耳,谁又愿意让人批评他的逆鳞?规劝不可当着第三者的面行之,以免伤他的颜面,不可在他情绪不宁时行之,以免逢彼之怒。孔子说:“忠告则善道之,不可则止。”我总以为劝善规过是友谊之消极的作用。友谊之乐是积极的。只有神仙与野兽才喜欢孤独,人是要朋友的。“假如一个人独自升天,看见宇宙的大观,群星的美丽,他并不能感到快乐,他必要找到一个人向他述说他所见到的奇景,他才能快乐。” 共享快乐,比共受患难,应该是更正常的友谊中的趣味。
生命没有寄托的人,青年时代和“儿时”对他格外宝贵。这种浪漫蒂克的回忆其实并不是发现了“儿时”的真正了不得,而是感觉到中年以后的衰退。本来,生命只有一次,对于谁都是宝贵的。但是,假使他的生命溶化在大众的里面,假使他天天在为这世界干些什么,那末,他总在生长,虽然衰老病死仍旧是逃避不了,然而他的事业——大众的事业是不死的,他会领略到“永久的青年”。而“浮生如梦”的人,从这世界里拿去的很多,而给这世界的却很少——他总有一天会觉得疲乏的死亡:他连拿都没有力量了。衰老和无能的悲哀,像铅一样的沉重,压在他的心头。青春是多么短呵!